戲曲現代戲的創作往往給創作者提出這樣那樣的“難題”，尤其是各種現代舞台觀念、舞台手段、舞台技術的層出不窮，在令人目不暇接的同時，也讓戲曲工作者更加感到“為難”。沒有新元素的引入和使用，讓人感到陳陳相因，了無新意，從而更加疏離日益現代的觀眾，而各種新元素和新手段的大膽使用又往往與古老戲曲特有的審美特質形成一種“異質感”，讓老觀眾不滿意，新觀眾也並不接受。這種兩難境界是當下戲曲創作，尤其是現代戲曲創作當中的一個普遍現象。最近上演的現代淮劇《宋公堤》在感動觀眾的同時，在這一點上做了非常有益的探索和嘗試，足以令人感到欣喜和振奮。

由鹽城市淮劇團編創的新編淮劇現代戲《宋公堤》取材自一段在鹽阜地區廣為人知的歷史。1941年，阜寧縣抗日民主政府縣長宋乃德籌議以鹽稅作抵發行公債，率民眾修堤捍海，無水、無糧、海匪滋舋，面對諸多艱險，歷時77天，筑起底寬21米、高7.8米、全長近百裡的防海長堤，被作家阿英稱為“蘇北偉大的水利工程建設”，史稱“宋公堤”。自此鹽阜地區便流傳出民謠：“從南到北一條龍，擋住咸潮侵阜東，從此無有沖家禍，每聞潮聲思宋公。”宋公堤，是以宋乃德為代表的新四軍用血與汗的信用在人民心中留下的豐碑，也是鹽阜地區的千百萬民眾在黨的領導下與自然力抗爭的印証。

現代淮劇《宋公堤》劇照

一

文藝作品的生命力從哪裡來？從撩人心弦的生活細節中來，從與我們休戚相關的生命體驗中來。在偉大而嶙峋的自然力面前，一個社會人要作何選擇？一個共產黨人又要作何選擇？戲劇所關注的是人與自然的沖突，人與命運的抗爭，是困苦的希望中的喜悅，是湍急的洪流中的掙扎。然而，畢竟舞台的時空是有限的，題材的宏偉博大與舞台的有限時空如何有機結合？編劇陳明巧妙地將筑堤民眾的群像濃縮在幾組人物的小像之中，在情節鋪陳的揮洒與克制之間，以幾組人物形象的剛勁與棉柔、諧趣與肅穆以及互相之間的關聯穿插互相映襯、互相配合，從而匯集成一曲宏偉的生命交響樂，襯托出共產黨人的深沉情懷和與人民之間的魚水情深。

劇中，大碗、二盆、小缸還有准姐夫大墩子，與他們的名字一樣簡單、爽朗而憨直，大堤上同勞動時，墩子姐夫的轉正問題成了工間休息時小缸打趣他們的話題，“等到大堤建成了……”。大碗含羞帶怯的一句話，給墩子一個期望，也給自己留了個念想。佃戶之子墩子和地主之子趙禹就大堤返不返工較起了真，一個講經驗、一個講科學，一個講階級、一個講技術，一言不合墩子摔壞了黑板，宋乃德一句話巧妙地“逼”退了墩子的魯莽：“我今天就順著你，馬上讓趙禹離開，至於工程技術，由你全權負責。”墩子語塞，宋乃德順勢讓墩子道歉。導演巧妙地將道歉的場面處理成暗場戲，而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台上宋乃德和筑堤民眾們的會心一笑，把直抒胸臆的矛盾斗爭，變成了寬容詼諧的生活插曲。

筑堤的工程中難免會有所犧牲。面對死亡，導演李建平因人而異，根據不同的人物性格和人物身份以及人物關系做了不同處理，從而令每一個人物都在舞台上有了自己獨特而鮮明的形象。

在大堤即將建成卻不幸管涌的時刻，墩子帶人下海搶護光榮犧牲，大碗聞聽，任憑身邊眾人的推擁呼喚，一聲不響，靜靜佇立。二盆叫她：“姐，你喊那，哭一聲啊。”她回答：“墩子不喜歡哭著喊著的女人。”她隨即沖上大堤，叫：“二盆、小缸，替姐喊一聲，開飯了!”弟妹們的一聲“墩子哥”一出，大碗又厲聲喊道：“改口”，然后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如雨紛飛。這裡巧妙運用了“先抑后揚”的手法，讓人物的情感的抒發稍作“延遲”，但是卻非常有效地蓄積了情感勢能，從而令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觀眾掀起了一個高潮。

如果說，“墩子之死”的克制是為了后來的釋放。那麼同是面對死亡，編劇和導演對於李潮生之死場面的處理“言簡意豐”，“筆墨至淡而意蘊至厚”，更是令人揪心的同時又感受到了無盡的希望，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審美層次。面對著巨大的失子之痛和眼前懵懂的孫女海草，李母將痛楚埋藏在了心底，當孫女說起堤上傳言父親受傷的消息，李母固然心緒不寧，卻依舊掏出為兒子准備的雞蛋，告訴孫女有縣長和新四軍的保護不又擔心。民工說到李潮生被海匪殺害時，被她一個手勢攔住，只是等人流漸漸散去，平靜地把雞蛋遞到海草的手裡說：“來，把雞蛋吃了。”看著海草小心翼翼收起雞蛋離去，李母駐留在台上的身影靜靜地向觀眾傾訴著她的痛楚與孤獨。在舞台上，李母自始至終沒有告訴海草潮生的死訊，僅用一個手勢，一隻雞蛋，將失子之痛深埋於對孫女的疼惜和顧全大局的隱忍當中，海草留給觀眾的只是笑吟吟的一句：“不，我要（把雞蛋）留給爸爸”。

二

多媒體的運用給舞台提供了構建開放式空間的可能，但是具有光源性的多媒體屏幕作為舞台的異質物與傳統舞台構成之間的矛盾也一直是擺在導演面前的一個問題。在《宋公堤》中，舞台影像對於環境的描摹將舞台環境實景化，而多媒體畫面的動與舞台實景的靜相互照應，使整個舞台空間兼具歷史的真實感和虛擬空間的靈動感，從而充分構建了多元化的舞台審美空間。

在第一場戲中，屏幕上迅急飄落的雪花將宋乃德深夜的唱詞“朔風緊天昏暗大雪漫漫”形象化，還未上場，楊芷江的一句“凍死迎風站，這是條好漢”和著漫天的雪花勾勒出了宋乃德的風骨。晴日的藍天白雲，漲潮時的風卷浪涌，多媒體影像在標識時空環境的同時，把階梯布景的多功能性發揮到了極致，山路、工地、已建成的大堤，階梯和斜坡在與多媒體結合的過程中實現了場景的自由轉換。

在解決屏幕與舞台質地相異的問題時，導演將多媒體的弱點轉化為風格化的舞台處理，巧妙勾勒出筑堤群眾群像的輪廓。在筑堤工地上，畫面中的藍天白雲和遠處的火燒雲與艷陽下打夯的群眾連為一體，屏幕畫面作為一組光源與舞台燈光組合勾勒出群眾勞動的場面，人與自然之間的有機鏈接，使得背向觀眾的民眾身影在屏幕畫面的映照下讓舞台空間透出油畫的質感。

海水管涌時，人群向趙禹和墩子聚攏過去，關切的背影、手中不斷傳遞的麻袋包和背景中湍急翻涌的波濤動靜相合，浪的洶涌將人的焦灼意象化。海水中歸來的青年匯入翹首期盼的人群，像一注浪花注入波濤，油畫般的肌理勾勒出筑堤英雄的群像。多媒體畫面中海浪的娟狂與巋然屹立的海堤交相呼應，在人與自然的搏斗當中，自然環境與內心環境合而為一，油畫質感的延續構成了舞台畫面的基本質地。墩子的生死牽連著大碗心脈的搏動，當大碗聽聞墩子遇難的消息沖上大堤，舞台大屏上烏雲中的霞光與燈光打亮了大碗的身影，其余的人物則利用燈光和大屏的亮度打出輪廓，舞台燈光延續了多媒體畫面中的光影，光影的折射營造了畫面的透視感，多媒體和舞台燈光共同構建了透視焦點，在光點當中，大碗正面朝向觀眾，而筑堤民眾的背影襯托出大碗身影也同她失去愛人的悲痛一同被點亮，讓觀眾為之動容。

現代淮劇《宋公堤》劇照

三

程式在現代戲當中的運用，是一直以來擺在戲曲創作者面前的一個難題，隨著現代戲曲的表演日益生活化，程式動作在許多現代戲當中似乎已經變成了配合唱腔和鑼鼓的點綴性動作，成為了生活動作節奏化的副產品。而程式作為戲曲表演的基本創作語匯，程式的運用作為戲曲維持其形態特征的重要標志，隱藏在程式背后的更具戲曲魅力的程式思維卻往往被未能充分的發掘和運用。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與傳統戲曲文本需要盡可能地為“歌舞演故事”留足施展表演空間，而這恰恰與以西方話劇為范本的近代戲劇思維戲劇所要求的豐富、整一且貫穿的動作線索形成了尖銳沖突。在現代淮劇《宋公堤》當中，文本寫作在敘事狀物上盡可能的克制內斂，而當戲劇情境推向極致的時候有不吝筆墨，大肆鋪陳，這就使得中西兩種戲劇思維很好的結合在了一起。同時，導演在舞台呈現上將戲曲程式與現代導演手段充分結合，以多媒體、紗幕、燈光等手段重新詮釋了戲曲程式的結構模式，以創新的程式思維成功的將虛擬化的動作作為寫實與寫意的粘合劑，從而為舞台時空的拓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薄暮時分，大碗小缸擔心宋乃德的安危前去接應，小缸的幾個跟頭接大碗急上，一組造型，詮釋了姐弟倆兒擔心宋乃德的安危，趕路接應的焦灼心情。宋乃德運糧回程，揮鞭一個圓場上台，驢、車、糧皆無實物，全靠宋乃德揮鞭唱到“小毛驢，拉大車，項帶銅鈴，踏碎黃昏，宋乃德借糧回來喜盈盈。”一束燈光，幾句唱詞，幾下揮鞭，驢、車、糧便從無到有，躍然台上了。累了、餓了，驢子鬧脾氣，三人攔、追、趕皆為虛擬，著實走不動了，幾聲叫喚之后，驢子索性鬧起了罷工，宋乃德席地而坐，一個人、一束光靜靜的聊起了家常。新的程式動作固然需要沉澱才能形成，然而程式思維卻幫助創作者在舞台表現空間的實亦虛之間搭建了橋梁，使得不可控的“對手”毛驢變成了觀眾心中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過溝、越坎、拐彎、急行一組舞台動作，建構了驢與人，人與人，糧與人的有機關系。完成了對於這一組生活語言的語匯化轉換。

大堤管涌，墩子帶領民工下海搶修，一群少年跳入海中，紗幕降下，在紗幕上投映的水波背后，少年在水中翻騰，程式化的肢體語言將搶修場景虛擬化、舞蹈化，而投影的運用界別了水下世界和岸上環境的差異，演員水中虛擬化的表演與上之后的寫實的表演不僅不違和，反倒因環境介質的不同而增添了幾分真實感。

在戲曲現代戲的創作過程之中，傳統程式本身的生命力並未真正消亡，當它與新的舞台形式，新的表達內容相結合時，它會煥發全新的舞台生命力。導演在程式思維的基礎上，運用程式和舞台導演手段，處理景與人、物與人、人與人之間的舞台物質關系，創造出有意味的舞台表現形式，實現了文學到舞台，文化到舞台的有效轉換。

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當中提出“讓內容沉沒下去，形式浮上來。”但實際上，當新手段的運用與藝術門類的獨特審美本質有機結合，同時深入挖掘不斷發展著的生活內容並沉浸其中，探索其背后的深刻本質，那麼藝術就不會因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相反會越來越具有生命力。《宋公堤》的舞台藝術是辯証的，也是多元的，是人與自然抗爭的寫照，是時代洪流向前奔涌的縮影。風過處，波濤滾滾﹔看長堤，巋然屹立。是日朝霞滿天，你暮然回首，堤亦在，碑亦在，人亦在，笑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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