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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南京博物院,探訪紙質文物傳承保護——

千年文脈在紙上

人民日報記者 王漢超
2023年11月08日15:27 | 來源:人民網-江蘇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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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族的文脈,像一條“奔騰在紙上”的大河。東北姑娘陳思燚是南京博物院的一位文物修復師,她的手觸碰著穿過千百年流傳而來的紙張。“片紙雖小,是唐朝宋朝的草木纖維,是唐人宋人的述錄筆觸。修的時候生怕出一口大氣,影響到紙張的微觀局部。”每當修復那些久遠的斷章殘卷,她都會進入非常安靜的狀態。關掉手機,忘記吃飯,日影一轉就劃過一天。

文物界有“紙千年,絹百年”的說法,紙張看似柔弱,保存得當卻足以跨越千年不朽,成為文明的載體。如今,文物工作者更有能力,讓古老的紙張在這一代人手中傳承得更久,綻放更多光彩。

紙質文物是南京博物院文物中數量最大的門類之一,精品多、種類豐富、年代跨度長。2014年,南京博物院成為“紙質文物保護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依托單位,同年又獲批成為“近現代紙質文獻脫酸保護技術文化部重點實驗室”。10多年間,對紙的傳承保護成為這裡的優勢長項。不斷的科研注入,文保能力持續增強,也成為國家文化傳承與發展的一個縮影。中國“紙的歷史”,縱貫兩千年后,正完成現代科技接棒,走向新的未來。

南博文物修復師在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南博文物修復師在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傳承:以精湛技藝,守護“紙質的寶藏”

過去,紙質文物修復,多局限於舊書畫的裝裱。歷史上,中國書畫早已形成重新裝裱的規范和經驗,讓一張紙可以多次跨越年代“重獲新生”。高超的絕活技藝,甚至可以用沸水、點火等特殊處理,而不會損壞紙張。用針錐、骨刀、毛刷精修,南京博物院自建院,老工匠就把傳統技藝一代代向下延續。

說也奇怪,中國傳統紙張不怕水浸、重裱。它們來自紙漿,被當年的工匠一張張抄出來。多年后再度入水,褪去糨糊,纖維舒張,墨跡不改,舊紙如獲新生。

即便專業出身,新手入行到這裡也三年不准碰文物。陳思燚也經歷了這個過程。對待文物的理念逐漸樹立:文物修復不同於藝術品修復,目的不是“求美”,而是“求真”,要讓所載信息保護得更全,留存得更久。跟著老師傅當學徒,她越鑽越深,像打開了一個紙的世界。

她見到各樣的紙,遇見各樣壞損。2018年,甘肅文物部門送來了幾坨“泥團團”。分析成分是紙團,“廢物利用”送來做研究樣品。陳思燚認為微觀纖維完整,希望把它復原出來。她借助高溫蒸汽一點點拆解。由於冷了會縮,干了會硬,濕了又會黏,她就徒手在高溫裡作業,硬是拆了一個多月,泥團成了無數的碎紙片。接下來數個月,她與這些碎紙朝夕相處,竟把原件基本完整地復原出來。

南京博物院文物保護部主任鄭冬青說:“薄薄一張紙,教會我敬畏時間。紙的生命遠比我們個體更久遠,它承載著歷史信息,從一代又一代手中傳遞下來。我們也要負責地把它傳下去,流傳到更遠的后代手中。”

相比漫長的時光,文物與修復師的相遇又是短暫的。每一件經手文物,都飽含修復的心血。那份感情像對待一個精心帶大的孩子,送回去的時候像告別,不免依依難舍。

但凡紙質文物,或輕或重多有病害。相比金屬、瓷器、石質文物,紙的保護難度很大。早在2004年,國家文物局就組織開展過《館藏文物腐蝕損失調查》項目,調查了全國3200多家單位的館藏文物腐蝕損失情況。根據當時的調查數據,我國紙質文物共有約350萬余件/套,其年均損毀率為1.33‰。數字讓文物工作者更加緊迫行動起來,保護這座“紙質的寶藏”。

在朱紅的裱案上,修復師打開層層包裹,展示了一本正在修復中的南宋古書。書已經碳化得像灰燼,但仍有字跡能夠辨認,修復人員並不放棄。他們小心翼翼先採取樣品試驗,並確保措施可逆。“一頁宋版一兩金”,人們往往從古書中有新的發現。

南方自古是各類名紙的主產區,但埋藏地下卻不利於紙質文物保存。更多古老的紙在西北出土,古籍、書信、經卷、錢鈔……沿著古絲綢之路,青海、甘肅、新疆,大量的紙質文物,需要更多力量的加入。

這些紙質文物,串起燦爛的往昔。紙的出現是一項創舉,它輕便又價廉,文化借此觸達更廣大的人群。從此,紙的繁盛伴隨文化的繁盛,文化的傳播緊隨紙的腳步。古代中國,伴隨著造紙技藝的發展,其原料與用途也日益多元。從最初的敝布、漁網造紙,到楮皮、桑皮、藤皮,繼而利用竹子造紙﹔紙張從文化到生活日用遍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化用紙也隨著造紙加工技藝的發展,創造出許多留名史冊的古代名紙,如澄心堂紙、金粟山藏經紙、粉蠟箋紙等等,洋洋大觀。有的技藝已經失傳,有的仍在使用,有的在出土文物中被發現……

紙,往往獨具價值。在甘肅亥母寺,記載事件的刻碑早已丟失,記錄碑文的紙張卻被發現。在遺址的灰坑裡,烽燧的地堡下,古人的墓葬中,一張張古老的紙張在西北的干燥環境中保存下來,一朝蘇醒亟待妥善的保護和修復。南京博物院對於紙質文物的專業優勢,需要運用到更廣闊的天地。

南博文物修復師在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南博文物修復師在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發展:不僅是“文物醫院”,更要做文物的“醫科院”

南京博物院文物保護修復的隊伍,近10年間平均年齡在不斷年輕。文物修復不斷補充進新鮮的力量。如今工作的主力軍,多是這個階段成長起來的。他們帶著不同的專業背景,投身到文物修復這一行。這一切,與國家經濟實力不斷增強、對文化的重視和投入不斷加大密不可分。

眾多文物經過修復,帶來了新的信息量和新的課題。青海出土了一批元代紙鈔,這是如今可以見到的較早的紙質貨幣實物。這批特殊的紙,被專程送到南京修復。經過辨認,這是元代流通的紙幣,明顯有大量使用的痕跡。它使用了什麼何種材質?如何防偽?多大的流通范圍?每個問題都是尚未有人解答的空白。

在紙幣殘片的背后,還黏連零落的紙條。一開始,修復團隊認為那是需要清理的污損附著。但隨著研究的深入,發現那是流通中不斷對破損紙幣的修補,這在過去實物中從未見過。不同質地的紙條,或蓋印、或簽字、或畫押,它們成為了紙幣的一部分,又獨立出新一層的信息。

團隊熟練運用各種儀器設備,分析紙幣的纖維成分、研究劣化情況,最大程度復原紙幣的原始狀態。用同樣的纖維在殘缺部位復原出顏色、厚薄與紙幣相近的新紙,最終使紙幣修補為一張“完整”的紙。

另一個紙張修復的領域也在強化。和人們的想象不同,近代以來,尤其是百年以內的紙張比古代紙張損毀更快,保護需求更迫切。工業技術下的近現代造紙,在數十年后便開始酸化、損壞,反而不如古法造紙經得起時間。

南京博物院作為文旅部重點實驗室,也承擔著攻克近現代紙質文獻脫酸保護技術的任務。很多重要的革命歷史文物,也會送到這裡處理保護。令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八一南昌起義”領導者們當年用過的一份份文件資料。有軍用地圖,有戰術經驗的總結材料。近百年的紙張,承載著大國軍隊的初心和記憶。保護好這批文物,就是要讓那股昂揚的精神隨著實物,代代傳承下去。

鄭冬青介紹說,文物數量是無比龐大的,南京博物院團隊再壯大,也難以承接海量的文物保護需求。隨著技術能力的發展,團隊越來越認識到這裡不僅僅是“文物醫院”,而更像是文物的“醫科院”。全國很多場館的陳列,很多實物檔案,其保護都需要專業指導。“我們在不斷提升技術,更是在推廣方案。我們在修復文物,更是在輸出隊伍,在傳播經驗。”

近年來,他們沿著古絲路的方向一路向西,幫助青海、甘肅、新疆的文物部門培養人才,帶隊伍。在新疆、甘肅設工作站,辦培訓班,手把手帶出了一批當地紙質文物專家。

南博文物修復師在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南博文物修復師在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創新:用電子顯微、波譜光譜等分析手段打開文物的新世界

最初,年紀大的工匠師傅們不覺得新技術有什麼用。畢竟,修文物靠的是經驗,憑的是手上的活。一大堆儀器測定的數據圖表,他們看不太明白,覺得是“花架子”。

但他們並不守舊,一代代工匠也在琢磨創新。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人發明了絲網加固技術,用肉眼難以察覺的蠶絲去加固破損的紙張。不過,那些年的創新脫不了在手藝上打轉。但年輕人不一樣,他們有著材料學、分析化學、制藥學、微生物學等不同的專業背景,單位給他們配備的是電子顯微鏡、光譜分析儀等各類實驗設備。

過去辨別紙,隻能靠眼看、靠手摸。如今放大看,看得見紙張的紋理,繼續放大可以辨認造紙的纖維,分析紙漿配比,甚至掌握顏料的化學成分。可以說對於紙的認知層次,一下子拓深了,觀察紙的視野,一下子拓寬了。

修復師何子晨舉了直觀的例子,比如修補需要選一張紙樣。過去到紙庫一張張摸,拿出來比對顏色、厚薄,找上一兩天配不齊很正常。“出去定制怎麼描述紙的顏色、厚薄?又不能在文物上裁一塊紙樣出去。如今,數據庫檢索,紙樣就找到了。”

鄭冬青介紹,在紙質文物保護研究的專業領域,曾經日本和韓國都比我們領先。如今,不論硬件、軟件還是研究成果,“我們在這個領域不輸任何國家。”

繼續進步隻有跟自己比拼。中國古代紙的品類燦若星空,遠超世界上任何區域。我們更有責任、更有必要構建紙質文物的認知體系。南京博物院研究館員陳瀟俐介紹,南京博物院已經建立了一套紙質文物指標體系,今后紙的病害、趨勢預測、修復措施等都可進行多維度的量化評估。紙質文物的保護不再僅憑經驗,而是納入一套科學體系之中。

視野進一步打開。沿著“一帶一路”,紙在世界范圍有更廣闊的舞台,團隊需要更深的積累和涉足。在國外,有研究團隊運用人工智能對紙張分層掃描,辨認字跡,類似的運用也值得借鑒。

紙的研究也在面向更多的公眾。南京博物院曾辦過一場“紙載千秋”的特展,眾多參觀者對紙抱有濃厚的興趣。策展人田建花說:“中國的先祖從泥中造出瓷,從桑蠶那裡變化出絲綢,從樹皮秸稈裡創造出紙,於最普通平凡的事物中發現偉大,這本身就是中國的智慧。人類文明離不開這項發明,隨著博物館熱,‘國潮’回歸,我們需要重新看待紙、理解紙。”

90年前,蔡元培代表當時的一代學者,為南京博物院的前身寫下寄語:“提倡科學研究,輔助公眾教育,以適當之陳列展覽,圖智識之增進。”那一代人的理想,在當年顯得難以企及。今年是南京博物院成立90周年,彼時的殷殷期許已成為今日的現實。

(責編:張鑫、吳紀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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