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用青春熱忱叩開“冷門絕學”之門

原題:用青春熱忱叩開“冷門絕學”之門
—— 走近三位選擇“無用之用”的年輕人
在時光的褶皺裡,總有一群年輕人選擇與“冷門”為伴——他們在故紙堆中叩問民族交融的脈絡,在顯微鏡下延續器物跳動的脈搏,在甲骨金文中追問文明的起源。在五四青年節前夕,我們走近3位冷門學科的江蘇青年學人,探尋這些選擇“無用之用”的年輕人的精神世界。
為千年帛書注入青春力量
2024年夏,《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修訂本)》的出版,在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張婷的書桌上投下一束歷史的光。這位出生於1995年的成都姑娘,用3年時間在帛書殘卷中完成了一場穿越時空的對話,將埋藏兩千年的智慧重新綴合成篇。
震驚世界的長沙馬王堆漢墓考古發現中,三號墓出土的12萬字帛書尤具傳奇色彩。這些深埋地下的典籍涉及政治、軍事、哲學、天文、地理、醫學等諸多領域,堪稱西漢早期的“地下圖書館”。其中,《五星佔》刷新了世界天文學史認知,《五十二病方》改寫了中國醫學史,而張婷專注的《陰陽五行》甲篇則另有玄機。
在三號墓所出帛書中數術類文獻佔有很大比例,《陰陽五行》甲篇則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通俗地說,這類文獻有點類似於后世佔日擇吉的‘歷書’,但又有所不同。”張婷說,三號墓的墓主是西漢長沙國丞相轪侯利蒼之子、軍事將領利豨。《陰陽五行》甲乙篇等兵佔書應該是墓主人自編自用的軍事參考書,反映的是這位將軍生前的作戰活動,其中一些佔卜內容會根據具體的軍事行動進行調整,可與史書互証,提供了一些文獻中沒有記載的史實。
“當年細讀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的《文字學概要》,沒想到后來能夠有機會參與先生帶隊的馬王堆帛書修訂工程。”張婷輕撫案頭泛黃的講義,回憶求學軌跡時,眼中閃動著熱忱。從復旦大學碩士階段初探帛書奧秘,到如今在南京大學文學院程少軒教授指導下深度參與“簡帛陰陽五行類文獻集成及綜合研究”等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冷門絕學項目,這個痴迷古文字的女孩,在布滿裂痕的帛片間走出自己的學術之路。
帛書整理堪稱出土文獻整理研究領域的“顯微手術”,工作看似枯燥乏味,張婷卻樂在其中。她告訴記者,馬王堆帛書出土前長期泡在水中,相互粘連,破損嚴重,很多字無法辨識。帛書又是以折疊的方式放置,對折的頁面出現大量印文,有些甚至滲印到其他帛書上。“這就需要我們對帛書進行拼綴和復原。首先將帛書原件進行拍照和紅外掃描,然后再借助電腦繪圖軟件進行水平翻轉或鏡像翻轉,確定每一塊殘片的位置,恢復帛書的原貌。”在張婷看來,這樣的過程好似玩“拼圖游戲”,難度顯而易見,但也蘊藏著無窮樂趣。
在程少軒教授指導下,她不但通過修訂基本復原了《陰陽五行》甲篇文本,還撰寫了《馬王堆帛書〈陰陽五行〉甲篇〈刑日〉章“刑日”推算方法及相關問題研究》等論文,《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修訂本)》中《陰陽五行》甲篇一篇則是以其碩士學位論文《馬王堆帛書〈陰陽五行〉甲篇校釋及相關問題研究》為底本寫就。這篇論文也被收入國家重大文化工程《長沙馬王堆漢墓文庫》大型叢書中,即將出版。
“從馬王堆漢墓發掘至今,帛書整理已經歷五十年,五代學人參與其間,薪火相傳。”作為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第五代團隊中的一名年輕成員,張婷很榮幸成為這項事業中的一名“接棒人”,為這座“漢代圖書館”注入青春力量。
與時光對話的文物醫生
午后,蘇州澹台湖畔的吳文化博物館內,95后馬鳴遠換上印著館徽的白大褂,輕輕推開修復室的門。陽光從側窗斜斜洒入,照在案台上未完成的書畫殘卷上,細碎的塵埃在光束中浮動,仿佛被時光凝固的顆粒——這裡是他的“手術室”,作為一位書畫文物修復師,每一件文物對他來說都是一位沉睡的病人,而他,是那位用指尖喚醒歷史的醫者。
6年前,馬鳴遠還是考古專業的學生。田野實習中,他第一次觸摸到深埋地下的文物,在博物館實習時又目睹了文物修復師如何讓破損的古畫重煥光彩。那些時刻,他感受到一種奇妙的聯結——殘破的書畫背后,藏著被歲月掩埋的故事,而修復師的手,恰是揭開這些故事的鑰匙。2019年,他循著招聘啟事來到蘇州,從此與吳文化博物館的古字畫結下不解之緣。
修復室的工作台前,馬鳴遠常覺得自己在演繹一場無聲的獨幕劇。他習慣先凝視昨日修復的書畫,觀察膠礬水是否滲透均勻,或是掂量瓷缽中糨糊的余量。案頭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步驟:某幅扇面需補全虫蛀缺口,某張絹本畫要調整托紙的濕度。動作起落間,他總想起師傅的叮囑——“手腕擺動,幅度要大”。傳統書畫修復的“洗揭補全”四法,看似簡單,卻需經年累月的體悟。淋洗畫心時,水流從渾濁到清澈的微妙變化,全色時顏料與古紙的色差彌合,皆在毫厘之間。他笑稱自己常陷入“腦中演練千百遍,手下動作仍生澀”的窘境,但正是這份笨拙的虔誠,讓他逐漸觸摸到技藝的精髓。
科技悄然改變著老行當的節奏。過去判斷清洗是否徹底,全憑水流是否透明﹔如今用pH值試紙一測便知。色度儀取代了肉眼比對的模糊,顯微鏡下紙張纖維的走向清晰可辨。但馬鳴遠仍固執地保留著某些傳統:調配染紙時,指尖摩挲紙張的觸感﹔全色時屏息凝神的專注。他說,科技是理性的尺,而修復師的心,才是感性的秤。修復書畫時,他遵循“遠觀一致,近觀有別”的原則——既不讓殘缺破壞文物的整體氣韻,又為后人留下辨別的痕跡。這種平衡,恰似與歷史簽訂的契約:敬畏原貌,亦不回避當下的介入。
最驚心動魄的,莫過於“揭命紙”的時刻。某次處理扇面時,覆背紙與畫心幾乎融為一體,稍有不慎便會撕裂絹帛。空氣濕度計就擺在手邊,他卻覺得連呼吸都可能打破脆弱的平衡。當羊毛排刷的舊痕從命紙間顯露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與數百年前的裝裱師隔空對話——前人補洞的粗疏,折條排列的縝密,甚至刷毛殘留的多少,都成了破譯往事的密碼。這種跨越時空的觸碰,讓他想起兵馬俑修復者發現的秦代陶工指紋,“原來我們都在完成一場接力”。
談及行業,馬鳴遠不諱言書畫修復講究師徒相授,而書畫修補必須耐住寂寞。但他也看到希望:報考文博專業的學生逐年增多,公眾對修復工作的關注度持續升溫。他記得某次展出修復完成的草鞋山遺址陶器時,有位老人盯著展櫃良久,喃喃道:“這東西和我小時候家裡摔破的碗好像。”那一刻,他確信自己的工作不只是拯救器物,更是縫合文明的斷層。
解讀“死語言”為文化戍邊
2019年,吳昌連考入南京大學,在元史研究室攻讀中國民族史碩士學位,專注於清代北方民族史研究。要深入研究這一領域,需要學習滿文,然而,掌握這一語言並非易事。
滿文作為一種瀕臨消亡的文字,除極少數專家學者之外,絕大多數人已無法識讀或理解其內容。研一上學期,南大歷史學院特木勒教授開設“滿文史籍研讀”課,吳昌連立即報名。“特木勒老師教滿文有一套成熟高效的方法,先教字母,然后直接讀滿文檔案。每名學生課前會領取一份滿文檔案,完成拉丁轉寫、單詞釋義、文段翻譯作業,然后在課上匯報,特木勒老師會適時講解裡面的語法等問題。”吳昌連說。
課程剛開始時,吳昌連水平有限,有些滿文詞匯識讀不出,語法問題也不懂,也不好總請教老師和學長,於是他加入了一個滿語學習QQ群,通過不斷向高手請教,他弄清了困擾他良久的語法問題,為了弄清《軍機處滿文准噶爾使者檔譯編》裡出現的“奏蒙古事侍衛”這一官職名,他在北京第一歷史檔案館抄了一個月的滿文檔案……通過碩士期間不間斷的學習,他逐漸掌握了這一冷門語言。
2022年9月,吳昌連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師從特木勒教授。一晃又是三年過去,現在已博士三年級的吳昌連每天在宿舍裡寫畢業論文,過著宿舍往返食堂的兩點一線的生活。雖然他已不再花整塊時間學習滿文,但每天都會與滿文史料“見面”,並且憑借自己掌握的滿文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比如,吳昌連曾注意到,一些清朝民人曾生活在准噶爾部。這些卑微的小人物,在官修史書和文人著述中難覓蹤跡,但滿文奏折裡卻記載了他們的出身和經歷,最終吳昌連依靠這些滿文史料撰寫出論文《平定准噶爾戰爭中部分清朝民人俘虜的命運軌跡》,發表在《軍事歷史研究》上。
運用多語種史料解決學術難題是南大元史研究室的強項。碩士生期間,吳昌連又學習了波斯文,用於研讀波斯文史籍《巴達克山史》,這幫他佐証了乾隆二十五年四月清廷頒給巴達克山的敕諭內容。
無論滿文還是邊疆民族研究,吳昌連坦言都有些“冷”。“但這類學科在民族文化認同方面和國家安全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吳昌連說,從“中央大學”時代的邊疆政治系到南大元史研究室,再到如今的南京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這一學術傳承充分彰顯了冷門絕學服務國家戰略需求的重要意義。古文字、邊疆史地等冷門絕學中的研究成果,往往能夠在南海主權歸屬爭端等攸關國家利益的重要議題中,提供事實依據、澄清歷史爭議。無論是對內維護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認同一致性,還是對外展示中國歷史底蘊深厚、各民族多元一體、文化多樣和諧的文明大國形象,講好中國故事,冷門絕學都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冷門絕學從來不是可有可無的邊緣學科,而是與國家發展戰略息息相關的重要學術資源。“我們需要從學科體系建設、人才培養等多個層面,對冷門絕學給予更多的重視與支持。”吳昌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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