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詢師解碼:青少年的“隱秘角落”

2020年07月10日07:26  來源:新華日報
 
原標題:心理咨詢師解碼:青少年的“隱秘角落”

7月5日9:30,徐林帶著11歲的兒子多多准時出現在南京一家心理咨詢室。盡管手頭有3個項目齊頭並進,但這位分身乏術的工程師還是艱難地將每周的咨詢時間擠了出來。這是多多的第5次心理治療,雖然他依舊每天耗在游戲中,不肯上學,但好歹會主動跟爸爸說一兩句話了。每個周末,當許多家長爭先恐后將孩子塞進培訓班時,也有像徐林一樣的家長,心力交瘁又滿懷期待,帶著孩子奔波在心理治療的路上。

無安全感、自卑、習慣性把問題訴諸暴力……最近,網劇《隱秘的角落》的熱播,讓“邊緣少年”受到廣泛關注。隨著經濟社會快速發展,兒童青少年心理行為問題發生率逐漸上升,成為當今社會的重要公共衛生問題。本該無憂無慮的孩子,為什麼會在花一樣的年紀變得“傷痕累累”?家庭、學校和社會等各方力量,正在這一公共話題上傾注越來越多的關心和關注。

過期“船票”,

登不上孩子的“新客船”

16歲女孩艷艷服用了40天鹽酸舍曲林,她的母親張虹仍然難以相信孩子是一個需要靠“吃藥”來對抗焦慮和憤怒的抑郁症患者。“在市腦科醫院,艷艷的測試結果得了一大片‘中’和‘重’,甚至還有一個‘極重’。看到這些字眼,我快崩潰了。我和她爸爸一向自認為是負責任的父母,一直盡力給孩子創造好的生活和學習條件,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一開始寧願相信女兒是懶惰、矯情、玻璃心也不願意相信診斷結果的張虹,發現孩子會借著不舒服的名義,越來越頻繁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大哭,“她甚至練出了一項技能,哭到一半時如果我敲房門或者和她說話,她能假裝出特別正常的聲音。”

這種心碎的感覺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張虹趕緊帶著女兒找到一位知名的心理咨詢師。在心理咨詢室,她第一次知道心理健康問題正嚴重困擾著現在的青少年。“咨詢師甚至需要把見面的1個小時改為半個小時,再改為15分鐘,因為太多父母帶著孩子焦急地坐在門外等待,那個場景看起來就像感冒發燒了到醫院挂門診。”2018年,國家衛健委發布數據稱,我國17歲以下兒童青少年中約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困擾,兒童心理問題門診人數每年以10%的速度遞增。

主動帶孩子尋求心理咨詢幫助,在當下社會越來越成為一種共識。然而在一些專業心理咨詢師看來,盡管態度積極,但大多數家長仍然不知道與孩子正確的溝通方法,因為他們總覺得孩子“錯了”,卻很少反思自己“錯了”。江蘇暨南京12355青少年綜合服務中心專家總顧問、心理咨詢師文清說,很多心理咨詢往往會以家長哭喪著臉開場:“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成年人的訴求往往也很直接:孩子整天沉迷於網絡,怎麼辦?老師整天打電話給我,怎麼辦?在文清看來,這些提問都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大人們看到的是孩子整天拿著手機誰也不搭理,卻不願意去深入想想,其實這只是孩子和價值觀相近的朋友‘組隊’的形式,因為他需要社交﹔大人們抱怨孩子,往往只是單純地煩惱被‘找家長’,卻沒有站在孩子的角度考慮問題。”文清的觀點是,家庭教育的進步,的確讓大多數家長領悟到不該用指責、毆打等簡單粗暴的方式處理孩子的心理問題,但談及具體要怎麼做,人們往往想偷懶尋找一個現成的答案。然而,捷徑往往走不通,這個答案需要家長們懷著關愛、理解和耐心,自願成為“橋梁”“緩沖帶”甚至要去“兜底”,讓孩子們多嘗試、多恣意一點。

親子矛盾出現許多新問題新動向,也和80后、90后成為“新手爸媽”相關。南京心理危機干預中心主任張純在長期的工作經歷中發現,身為獨生子女的年輕人,所處的家庭環境和過去的多子女家庭不同,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父母是如何養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等到自己有了孩子,相當於從零開始積累經驗,不能及時發現問題,遇到問題就手足無措甚至想逃避的情況屢見不鮮。另一方面,幾乎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卻很少有人知道,養育孩子不僅要提供良好的物質條件,當孩子呱呱落地,父母就要不斷地學習知識,更新觀念——如果作為孩子成長的引領者,都不知道孩子心理發育的規律,等到孩子出現這樣那樣的情況,自然不知道怎麼管,甚至可能因為錯誤的做法加深孩子的行為失控程度。張純把這些情況形象地表述為,家長的“舊船票”,登不上孩子這艘“新客船”。

去除心靈雜草,

帶著希望和愛去耕耘

在人們固有的印象裡,來到心理咨詢室的孩子任性冷漠,拒絕試圖讓他(她)變化的人與事,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從事心理咨詢多年,文清總結出一套快速摸清青少年潛意識的獨門秘籍。“家長帶著孩子來,一見面就打開了話匣子。急著想讓我與孩子談,其實,這時候語言不是最直接有效的交流途徑。”她的方法是給孩子一張A4紙和一支筆,讓對方隨意涂鴉,從中解讀孩子的深層心理。“有的孩子說不會畫,我告訴他,我又不是美術老師,不考畫技,等畫完了我來解讀,你才是給我打分的老師呢。”俏皮的話語和平和的態度,往往讓孩子特別放鬆。

也有一開始“不合作”的孩子。有個14歲的小男孩給文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他隻畫了一個句號,在孩子的眼神裡,文清看到的是冷漠與敷衍,卻也捕捉到了渴望理解、期待溝通的光芒。於是她把A4紙對折兩次,讓紙上這個孤零零的句號變成了坐標軸的中心,並向小男孩解讀說,這個句號並不代表終結,而是意味著他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同的選擇將會產生千差萬別的結局。“其實,解釋並不是唯一的,最重要的是讓孩子感受到理解、尊重,感受到選擇的權利和生活的動力。”文清說。

打開心結,心理咨詢師們看到了未成年人面臨矛盾和沖突時產生的掙扎和反抗,也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孩子們的純淨和善良,這樣的心靈力量讓他們對眼前的“小患者”們充滿了信心和期待。

90后心理醫師李蓉蓉一直堅持寫病例日記,在她的記錄中,有的孩子會告訴她,能聽見“腦子裡播音樂,叮叮咚咚,像做夢又有些真實的悲傷,分不清那是不是痛苦”﹔有的孩子會花很多時間來思考死亡及與死亡相關的問題,但最終讓孩子放棄自殺的原因是想到“媽媽會哭的”﹔有的孩子會無緣無故覺得自己差勁或者對不起別人……“在咨詢中,最讓我感動的是孩子們的善解人意,即使不開心、即使會傷害到自己也懂得換位思考,以寬容細膩的內心對待別人的情緒。我相信這種溫暖的善良會指引他們的人生道路。”面對前來咨詢的每一個孩子,李蓉蓉都會告訴他們,不需要多做什麼証明自己,不必以壓抑自我的代價迎合“標准”的意志,因為她覺得,要求孩子“懂事”“省心”而忽略孩子自然的情感,是成年人由於傲慢而導致的一種錯位和謬誤。

張純指出,青少年的情感交流需求常常因為外力而受到阻礙。“比如,在成長過程中,‘朋輩群體’的影響非常重要,但同齡的孩子往往由於成績的好壞被標簽化:成績優秀孩子的家長往往不願意孩子與成績差的孩子來往,生怕‘近墨者黑’,而‘牛蛙’(牛娃)內部也被大人們功利的眼光賦予了更多的競爭關系。這種對自然情感的扭曲很容易給個體帶來壓力和危機。”

“對待孩子的時候,大人們總會不自覺地渴望並要求對方聽到自己的聲音,成為發號施令的那一方。因此,多一點基礎的道德情操、朴素的情感表達和溫柔的保護才更顯可貴。”在受訪時,文清打了個比方:如果把孩子的思想比作一塊草坪,上面長著雜草,家長的常規思路往往是找來除草劑,把地翻個底朝天。其實,要去除“雜草”顯然有更好的方法——研究土壤的性質,琢磨氣候的影響,弄清楚這塊土地上適合種什麼,然后帶著希望和愛去耕耘。

難點和痛點頻現,

誰都不是旁觀者

“半夜三更還有個12歲的女孩打來求助電話,她和媽媽鬧矛盾,離家出走又無處可去,哭得一塌糊涂。”疫情期間,心理醫師們明顯感覺到,青少年打來咨詢電話的比例迅速上升。據北京市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服務中心面向全國10萬青少年開展的抽樣調查顯示,新冠肺炎疫情對青少年群體產生了較大影響,近半數的受訪青少年認為自己情緒“憋悶”“恐懼”“緊張”,約三成受訪者表示“全天離不開手機”,10%的青少年“一天什麼也干不下去,就是玩游戲”。疫情迫使人們進入范圍更小的生活空間和心理空間,導致矛盾頻發﹔疫情也讓青少年失去了相對而言豐富多彩的生活,單調的起居和更趨標准化的要求給他們的心靈蒙上了一層難以言說卻十分壓抑的陰翳。

今年六年級的聞聞前不久“把媽媽揍跑了”,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他,打通了張純的心理咨詢熱線。事情的經過簡單得不可思議:放學回家后,他問媽媽要手機,媽媽問了一句:“你原來不是做完作業才玩游戲的嗎?”話還沒說完,孩子情緒就失控了,先是拽了媽媽一下,然后又兩次把媽媽打倒在地。這次咨詢,令張純難以忘懷的是孩子的哭訴:“我只是想用手機給同學發個微信,媽媽不聽我解釋,非說我是偷玩游戲的壞孩子。之前在學校上課,好好學習就是好孩子,和朋友一起玩就是壞孩子﹔現在在家,做作業就是好孩子,玩手機就是壞孩子……”張純感慨說,讓孩子崩潰的是沒有人關心他的感受,一個火星引發一場爆炸,其實體現了孩子在他人標准和自我價值產生落差時產生的不甘和憤怒。

“家庭和學校對孩子們來說都是重要的社會化場所,他們本應在這兩個地方培育起自由的觀念、寬容的心態以及系統化建設自己的能力。然而,大多數父母傾向於把服從性作為好孩子的首要標准,在應試教育的大背景下,學校也更偏好輸出知識和‘流水線’教育,授業多,解惑少。當標准化的答案與人自身對靈活性的要求相沖突時,孩子會本能地感到迷茫,他們也許能通過手機和電腦去提取知識,獲取答案,但由於還不能很好地分辨是非,也容易走彎路。” 文清認為,每個孩子都各有精彩,對於青少年的評價體系應該是多元的。

正是想通了這一點,有一位找她做咨詢的家長把孩子從名校轉到了普通學校。那是一個熱情開朗又善良單純的孩子,名校裡沉重的作業負擔和同學之間的競爭讓他感受到巨大的壓力,進而對學習產生畏懼,而家長認為孩子應該勇敢面對問題,學習好了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於是拼命地輔導和督促孩子,結果親子關系勢同水火。剛來咨詢時,父子倆都有各種抱怨、不滿、焦慮和擔心。“其實學習成績並不能作為評價孩子的唯一標准,甚至可以說,隻有先解決了親子關系,孩子從家庭中獲得強大的心理支持,他才能更好地面對學習和學校。”文清說,“這位家長考慮了很久,決定自己不再鑽牛角尖,也不強求孩子一定要跟上名校的速度,最終把孩子轉到一所普通學校。”

從名校轉到普校,如今這個孩子怎樣了?文清很欣慰:父子倆來咨詢的頻率明顯降低了,這說明問題在緩解。在微信聊天中,得知孩子比以前快樂了很多,也更自信了,學習成績也在慢慢提高,開始規劃自己的人生了。而那位父親說,這也是對他自己的一次“治療”,讓大人學著如何更好地和孩子相處,如何更尊重孩子的個性和特點。

今年5月底,在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共青團中央和全國青聯分別提交建議和提案,建議成立國家級心理健康服務平台,實現青少年心理健康保護常態化、危機干預快速化,切中了當下社會青少年成長中的難點和痛點。令人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力量在匯聚,越來越多的心靈在溝通,比如南京西善橋街道就在建設“向善家長學校”,通過政府購買社會服務,向區域內17所中小學的家長授課,致力於促進家校溝通。在張純看來,學校和社會組織開設“家長學校”意義深遠:“人是社會性的。孩子的成長,需要父母理念的進步、教育體系的創新,需要全社會的力量共同支撐,在這個進程中,我們每個人都不是旁觀者。”

延伸閱讀

我們的教育對象的心靈絕不是一塊不毛之地,而是一片已經生長著美好思想道德萌芽的肥沃的田地,因此,教師的責任首先在於發現並扶正學生心靈土壤中的每一株幼苗,讓它不斷壯大,最后排擠掉自己缺點的雜草。

——蘇霍姆林斯基(前蘇聯教育實踐家、教育理論家)

如果不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人格,那麼每種愛的努力都會失敗﹔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地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麼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

——艾瑞克·弗洛姆(人本主義哲學家、精神分析心理學家)

當父母對孩子的行為不滿意的時候會收回他們的愛。孩子們逐漸懂得,他們需要的積極關注是以他們自己的行為為條件的。結果是孩子們學會了拋棄他們自己的真實感情和願望,而只是接受父母贊許的那一部分自我。他們拒絕自己的弱點和錯誤。最終,孩子變得越來越不了解自己,而且在將來也越來越不可能成為一個心理和諧的人。

——卡爾·羅杰斯(人本主義心理學主要代表人物)

我們每個人必須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沒有什麼自助手冊,沒有公式,沒有簡單答案。對於一個人而言正確的路,對於另一個人而言是錯誤的……人生的旅途不是瀝青鋪就的,不會燈火通明也沒有路標,它是荒野中的崎嶇之道。

——M·斯科特·派克(醫學博士、心理治療大師)

(吳雨陽 陳 潔 肖爾雅)

(責編:蕭瀟、張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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