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吳江,開弦弓村。
一水彎似弓,一水直如箭,開弦弓村因之得名。
從空中俯瞰,潔淨的石板路,筆直的弄巷,古朴的石橋,蜿蜒的河水穿村而過,典型的江南水鄉。
1936年,社會學家費孝通在此做了兩個月的鄉村調查,寫出了舉世聞名的《江村經濟》。從此,“江村”就成了開弦弓村的代名詞,為世界觀察中國鄉村打開了一扇窗。
正如長期觀察這座村庄的復旦大學教授劉豪興所說,“江村是一本讀不完的書”。江村,已成為中國社會學研究的一個標識,更是中國鄉村發展的一個樣本。
如今的江村,依舊如一副蓄勢待發的弓箭,在時代的風浪裡鼓蕩。
志在富民,書寫小康畫卷
踏著刻有“費孝通足跡”的石板路,走進費孝通江村紀念館,“志在富民”四個字寫在門口的牌匾上。
自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費孝通一次又一次考察開弦弓村,開弦弓村也在時代大潮中不斷向前,而“志在富民”的思想一以貫之。
1982年元旦剛過,42歲的劉豪興第一次來到開弦弓村。
讓這位復旦大學教師沒想到的是,這一來,開弦弓村便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成了他的“第三故鄉”。
“早上出發,先從上海坐車到震澤,再從震澤坐車到廟港,最后從廟港走一個半小時的路過來,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多鐘了。”今年已經80歲的劉豪興,回憶起初來時的場景,依然記憶猶新,“那個時候的村子很空曠,因為是冬天,沒什麼綠色,白茫茫一片。”
38年過去了,如今的開弦弓村,早將《江村經濟》裡亟待解決的飢餓問題拋在了歷史的塵埃裡。
開弦弓村貌盡顯江南水鄉風韻 王新年攝
“2019年我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35800元,已經遠超小康水准。”曾經接待過費孝通24次考察的開弦弓村村民姚富坤跟記者分享村裡的變化,“在1978年,村裡的人均住房面積不足5平米,現在已經達到80平米。”
這個說法在劉豪興那裡得到了印証,“第一次來江村,去串門,農民家裡住房很緊張。房間分兩部分,后面是住房,就一張床跟床前一塊踏板,踏板旁邊是馬桶,前面就是廚房間。”說到現在,劉豪興說,“現在村子裡已經三代樓房了,還有幾十棟別墅。”
從有的住到住得好,居住條件的改善只是開弦弓村發展變化的縮影。
開弦弓村黨委書記沈斌介紹,2019年村集體收入達318萬元,戶均擁有1.2輛私家車,投資500萬元的江村市集剛剛建成投入使用。
“現在化纖紡織、羊毛衫編織和水產養殖三大產業是我村支柱產業。這些不但能解決村裡的就業問題,還能吸引不少人到我們這兒打工。村裡流出的人口不到10% ,而且大都是創業者或高端人才。”沈斌在跟記者座談時,談到村裡能“留得住”人,滿臉自豪。
“發展無止境,未來我們還是想重點挖掘江村的文化資源,從二產向一產三產融合發展。” 沈斌說。
事實上,打破以前的生產格局,生產方式日趨多元,產業不斷優化升級,體現在開弦弓村發展的每一步。
作為一個典型的江南水鄉,開弦弓村早在10多年前就已經完成了土地流轉。“我們家不種地十幾年了,算是徹底把農民從土地中解放了出來。”費孝通二訪江村曾經住過周小芳家,如今她家的三樓改造成了民宿,專門接待來村研學的人。
從80多年前,男耕女織、農工相輔的家庭經濟結構﹔到新中國成立后,村辦生絲廠合並歸屬人民公社﹔再到改革開放后,絲織廠等村辦企業興起﹔進入新世紀,個體、私營工商業蓬勃發展。如今,電商的興起,產業鏈的完善,給開弦弓村的產業帶來更多的渠道。而鄉村振興的大背景,更讓開弦弓村迎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
平望鎮廟頭后港的蘇州市高標准田園小綜合體示范基地 常紅攝
在《江村經濟》中,“江村”從來都不僅僅是指開弦弓村,更是一個“泛江村”概念,包括了整個吳江的農村。據吳江區副區長朱建文介紹,“吳江區以開弦弓村為基礎,將‘江村’作為吳江名片和品牌,提出了打造‘中國·江村’鄉村振興示范區。”
2019年“中國·江村”鄉村振興示范區共安排重點項目13個,完成投資約3.83億元。其中標志性內容“長漾特色田園鄉村帶”,已經逐步向特色精品示范區邁進。
在這個環“長漾特色田園鄉村帶”中,謝家路“水韻桑田”、開弦弓“研學旅行”、廟頭后港“田園康養”……因地制宜、保持本色,每個村都散發著自己獨特的魅力。
距開弦弓村不遠就是平望鎮。在平望鎮的廟頭村和后港村,“米約中心”和即將建成的民宿很有特色。廟頭村書記沈建強介紹了依托當地特色資源打造的“田園康養”項目。他說“整個項目適合各類人群來休閑旅游,享受慢生活,9月民宿就將開業,建成之后將對周邊的村民增加收入起到帶動作用。”
不管生產方式怎麼變,從開弦弓村到廟頭村和后港村,串點成線、展開的是一副美好的小康畫卷。
文化之魂,傳承煥發生機
“草根工業的根深深扎在泥土之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力量在老百姓中間”……走在開弦弓村的巷子裡,隨處可見費孝通先生思想的精華,濃重的文化氣息扑面而來。
作為公共文化服務示范村,早在2010年,開弦弓村就已經開始打造江村文化園,並於2018年進行了擴建改造。如今村內建有江村文化弄堂和文化禮堂。
費孝通先生曾經說過,“文化自覺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的‘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發展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時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
在開弦弓村,這種文化自覺體現得淋漓盡致。
沿著求知弄往裡走,有一棟三層半的白色小樓,門口的牌匾上寫著“上善若水”,這就是周小芳的家。
她喝著熏豆茶,嗑著瓜子,吃著桌上擺著的9種小點心,跟村裡的女鄰居們一起開茶會。
人民網外專湖長明與周小芳一起體驗茶會 常紅攝
“茶會形式已經有100多年的歷史了,都是婦女參加的”。周小芳一邊給記者熱情倒茶,一邊介紹婦女茶會的情況,“以前農閑的時候偶爾會聚在一起,聊聊鄰裡之間的事情。”
當記者問到這些年的茶會跟之前有什麼不一樣時,周小芳特別感慨,“現在生活好了,也不種地了,茶會就開得更頻繁了。”周小芳邊說邊指向院子裡的花,“我們現在還經常會聊聊什麼花好看,怎麼種。”
在周小芳家門口,記者正巧碰見了在開弦弓村研學的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張浩教授。張浩表示:“費孝通先生為江村留下了兩項重要遺產。一項是對鄉村工業的鼓與呼,而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與家庭承包制的推行並列構成了農村改革的兩個最具代表性的標識﹔另一項是對文化自覺的倡導,他稱其為自己晚年的‘最后一篇文章’。文化自覺就是要有文化上的自知與自信,繼承和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找到自己的根與魂,有所依有所持,再向前走。”
從點心種類的增多,到聊天內容的豐富。開弦弓村對婦女茶會保留和發揚的,就是傳統文化裡鄰裡之間互助互愛的精神內核。
村子的文化禮堂,昆曲木偶也時不時地上演。作為江蘇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昆曲木偶已經有近兩百年的歷史。雖然因為歷史的變遷等多種原因,中間一度蕭條甚至退出歷史舞台,但最終又回到了大眾的視野中。
開弦弓村文化禮堂裡上演昆曲木偶 董曉偉攝
既要唱好昆曲,又要提掏木偶,對表演者來說是很大的考驗。“我是從2004年開始學習的,當時學的人並不多”,表演者孫菁說,現在她很欣慰,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小朋友願意學習這門藝術了。
如昆曲木偶一樣,“鄉賢”這個詞在開弦弓村也被重新提及,並且賦予了新的內涵。
2018年7月,開弦弓村成立了吳江區首個村級鄉賢議事會。通過聘請本土鄉賢參與村務管理,用傳統鄉賢文化完善農村社會治理體系。鄉賢在產業發展、資源共享、社情民意、參事議事等方面發揮著積極作用。
“開弦弓村需要擴大朋友圈。”提到成立鄉賢議事會的初衷,沈斌說:“這些鄉賢的視野很開闊,知道村庄的發展前景,請他們參與村庄的規劃,能提出更合理化的建議。而且他們有資源有人脈,能為江村發展搭建一個更高的平台。”
饒春虎就是19位鄉賢議事會的代表之一。他1980年走出村子,作為第一個走出去的孩子,感受到村裡變化極其明顯。“明年我就退休了,退休之后想去江村紀念館做個講解員,向更多人講述江村推薦江村。”
希望能加入到家鄉的建設中來,可以多為家鄉服務,是所有鄉賢的共同心願。
不管是有100多年歷史的婦女茶會,還是鄉賢議事廳。在開弦弓村,這些文化經過歷史的洗禮,沒有水土不服,也沒有“復舊”,而是在繼承與發展中,煥發出新的生機。
美美與共,鄉村扮美江南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關於不同文化之間的關系應該怎麼處理,費孝通先生曾經有過這16字箴言。站在即將實現全面小康的歷史節點上,“美美與共”也應該有更寬廣的外延。
在開弦弓村內行走,家家門口擺放著分類垃圾桶,還挂著垃圾分類驗收卡,整個村子干淨到看不見一片垃圾。過了小清河,一下橋就到了北村的周敬敬家。除了垃圾分類志願者,周敬敬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開弦弓村“美麗庭院”評選的第三名獲得者。
小橋盡頭的淡黃色三層小樓就是周敬敬家 董曉偉攝
這是棟三層小樓,一方“美麗庭院”最吸引人。約摸40公分高的矮牆,由層層小瓦堆壘而成。隔著空隙,偶有幾朵太陽花不安分地探出頭來﹔牆內,數十盆花木爭奇斗艷,木頭花架上爬著些薔薇花藤。周敬敬忙著將頂上用來遮陽的黑色紗網收起。
38歲的周敬敬是“外來媳婦”。她的家鄉在蘇北鹽城市濱海縣,2000年第一次來到開弦弓村,在一家羊毛衫廠上班,認識了現在的丈夫。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個蘇州吳江的村落和費孝通的淵源,只是漸漸聽說這裡也被人叫作“江村”。“我老公家當時還是兩層樓房,一共5間,家門口的路很窄,屋后也沒有路。”這是她記憶裡剛嫁過來時的江村。
20年過去了,樓房變成了三層,地面貼上了瓷磚,屋頂裝上了吊燈。一層的客廳有近140平方米,二樓是一家三代人住的4個房間。至於三樓,她計劃留給已近成年的大兒子將來結婚時做新房用。
據村書記沈斌介紹,開弦弓村在2018年入選蘇州市特色田園鄉村建設,村裡以區婦聯“美麗庭院”微創投項目為切入點,充分調動家庭主婦積極性和能動性,將美麗庭院與文明鄉風相結合,致力打造“江村”新風貌。
一年后,30家農戶被評為星級示范戶。如今,各家的庭院變成村裡一道不可多得的風景線。
“我家最大的優勢是舊物改造,這些花盆都是我公公用廢棄的罐子改造的,上面的紋路是他自己切割出來的。”周敬敬指著院子裡的花介紹,“小汽車是我孩子玩剩下的,變成了花架。”
在美麗庭院評選的第一名家裡,記者看到了白雪公主雕像,看到了精心設計的噴泉,錯落有致中西合璧,讓人難以想象這是身處農村。
“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兒。”這是沈斌書記總結美麗庭院建設如此成功的原因。“前期進行試點,后期引入社會力量。借助吳江區藍天環保志願者協會開展標准制定、動態評級、綠植獎勵、技能培訓等。隻有調動村民參與的積極性,才能促進公益服務和社會服務的專業化和可持續發展。”
開弦弓村美麗庭院建設過程 開弦弓村供圖
從村民自治,到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兒,是社會分工的必然趨勢,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這個趨勢在開弦弓村的改造中不止一次得到展現。
同濟大學建筑設計專業的博士吳峰雪每次來就住在周小芳家的民宿。她是村裡的駐村設計師,被專門聘請過來做鄉村鄉貌改善,主要承擔一些房屋設計、建筑改造設計等工作。“我每次來都會住這間,村裡給我留的。”她說。
除了村裡主動請來的專業人士,江村也用獨特的魅力吸引著更多外地人把這當成家鄉。
劉豪興教授近40年來,每年都來開弦弓村調研。而在離開弦弓村不遠的震澤,也居住著一位上海生態人文攝影師孫曉東。孫曉東迷上震澤的生態已經5年了,愛上這裡並且選擇在這裡安家,孫曉東解釋說,“因為這裡鄉村的發展有節制,規劃的很好,順其自然。”最重要的是,他說“鄰裡那種親切也能讓我很好融入,這裡就是我能想象的美好中國的樣子。”
從1936年,江村為世界所熟知。而今以開弦弓村為代表的江村,走過了84年的歲月。
84年江村變遷,遠不止我們看到的這些,但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全國江南農村所走過的道路,類似江村或超越江村的美麗鄉村,在江南比比皆是。
“望中不著一山遮,回顧平田接水涯,柳樹行中分港汊,竹林多處近人家。”這是宋代詞人楊萬裡筆下的開弦弓村,一幅江南水鄉的風情畫卷。
“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今時,走進江村,觀察江村,讀懂江村,我們也許能讀懂中國江南,讀懂中國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