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土山漢墓未解之謎：葬著哪位諸侯王

1月26日，202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評選完成選票回收，終評程序啟動。作為入圍項目，徐州土山漢墓考古備受關注，這項持續了半個世紀的考古項目在收獲了重大發現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未解之謎：這座東漢諸侯王陵墓的主人，到底是楚王劉英，還是彭城王劉恭？

劉英是光武帝劉秀的兒子，漢明帝劉庄的異母兄弟﹔劉恭是劉庄的兒子，是東漢第一代彭城王。除了曾先后在彭城被封，叔侄倆並無太多交集，然而今天，兩人被考古學家放在學術天平的兩邊。

糾錯《水經注》，

一號墓發掘終結“亞父塚”說法

如果從1970年發掘一號墓算起，土山漢墓考古已經走過半個世紀的歷程，創下了中國單體墓葬發掘時長之最。那一年土山一號墓出土100多件文物，其中銀縷玉衣和鎏金獸形硯均為南京博物院鎮院之寶。

徐州博物館館長李曉軍告訴記者，一號墓是一座典型的東漢磚室墓，專家們據此推測，土山應該是東漢某一代彭城王的墓葬。然而與漢代諸侯王鑿山為陵不同，一號墓不但規模不大，而且一反常態在平地起墓，似乎有點倉促。

此次考古發掘之前，土山千百年來一直被稱作“亞父塚”，《魏書》《宋書》和酈道元《水經注》均對此確認不疑。亞父是指范增——項羽最重要的謀士，傳說他去世后楚軍將士用手捧土、用鎧甲兜土，在他的墓上堆起了土山。

一號墓的發掘終結了“亞父塚”的說法，但它並非土山漢墓的主墓。李曉軍表示，土山是一座高約16米、直徑約100米的圓形山包，被葬諸侯王應該葬在土山下“圓心”的位置，而非偏居西北的一號墓內。從1977年至2012年，經過4次勘探、發掘，二號墓（位於土山底部中心，最有可能埋葬諸侯王）的位置被確定，墓室上方的封土被清理，露出了封石和黃腸石，徐州市政府為此還蓋起了保護大棚，變露天考古為室內考古，對公眾開放。

2014年至2020年，對二號墓的發掘就在參觀者的目光中邊發掘、邊保護、邊展示。這是目前已發現東漢時期保存相對較為完整、獲取信息最為豐富的大型諸侯王墓葬。徐州博物館考古部主任、二號墓考古項目負責人耿建軍向記者還原了墓葬的營建過程：

工匠們在岩石山體中鑿出一個長27.5米、寬15.5米，深達3.5米的大坑，作為王在另一個世界的宮殿，然后沿著坑壁砌成“凸”字形的石牆，砌牆的石塊大小基本一致，並且精心打磨光滑，模擬“黃腸題湊”的高等級葬制。同時，各個墓室也砌筑石牆，當石牆砌到與地面平齊時，工匠們在牆體上方鋪厚木板作為施工面，在上方砌起拱形的磚券。磚券之上填滿泥土，使之成為平地，然后蓋上4層共計1250多塊的封石，每塊石板重約一噸，以有效防范盜墓賊從上方進入墓室。

王后四五十歲， 二號墓是諸侯王與王后合葬墓

漢代人篤信神仙思想，他們在營造陵墓時，基本上是在模擬墓主人在世時的生活場景。

徐州博物館副館長原豐帶領記者“游歷”二號墓這座地下宮殿：沿著20米長的墓道走到盡頭，進入墓室，首先經過的是左右耳室，它們分別是裝著陶制豬、雞、鴨和灶具的庖廚間，以及存放出行車馬器的府庫。沿著甬道進入前堂，西側是玉石類的盤、耳杯、幾案等祭祀用品，還有一條小狗的骨骼，東側主要是車馬器、兵器和娛樂用品。在一扇漆屏風旁，有一隻用來下圍棋的方形石案。

徐州博物館文保科技中心主任趙曉偉告訴記者，石案上鋪著一件絲織物，上面用墨線繪出縱橫各十七道的棋盤，近2000年后，絲織品已經腐爛，但墨線留在了幾案上，上面還有橄欖核形的黃銅圍棋子88枚。

前堂的后方，象征巡邏警衛功能的徼道，從東、西、北三面拱衛著王與王后長眠的主墓室。主墓室裡的棺床上，並排躺著兩具長約3米、寬約1米的棺槨，雖然木材已經腐朽，基本剩下灰漆層，但這是首次發現較為完整的東漢諸侯王彩繪漆棺，明確了東漢諸侯王（后）使用雙層套棺的棺槨制度，經鑒定內棺是梓木，外棺是樟木。

因為二號墓古代被盜過，王和王后的骨骼散落到了棺槨外。2020年12月初，土山二號墓考古成果專家論証會在徐州召開，參與骨骼鑒定的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員王明輝公布了骨骼鑒定結果:主墓室殘存一男一女兩個人的骨骼，其中女性去世年齡在四五十歲，生前營養和健康狀況較好。男性僅存一截大腿骨，去世時年齡至少有50歲，生前非常強壯。

更能証明墓主身份的，是主墓室后側發現了銀縷玉衣殘片和鎏金銅縷玉衣的殘片。耿建軍告訴記者，根據東漢的禮儀制度，諸侯王級別的人物下葬時才可以使用銀縷玉衣和樟木棺槨，據此推斷二號墓是諸侯王與王后的合葬墓。

劉英或劉恭，

誰更可能是土山漢墓墓主

專家論証會上，專家們傾向於認為，土山漢墓的墓主為東漢楚王劉英或第一代彭城王劉恭的可能性最大。

耿建軍介紹，二號墓的拱券技術並不成熟，在一些部位還需要把磚拱券架在木橫梁上，而1970年發掘的一號墓則實現了拱券間相互疊壓，不需要架設木梁，由此可以確定二號墓建於東漢早期，並且營建時間早於一號墓。

發掘之初，考古專家認為墓主是劉英的可能性不大，他因為被告發謀反，在當了30年楚王后被剝奪王位，被流放到今天的安徽涇縣，不久就自殺身亡，朝廷按諸侯之禮將他葬在涇縣。劉英死后，朝廷大興“楚獄”，被處死和流放的多達數千人，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株連大案，以常理推測，他和妻子不太可能以諸侯王的身份葬在土山。

劉英死后，一方面朝廷大肆株連，另一方面漢明帝下詔撫慰仍住在徐州的劉英母親許太后，並於第二年來到徐州，見到劉英家人時悲傷流淚。漢章帝即位后第二年，封劉英的兒子劉種為楚侯，封劉種5個弟弟為列侯，似有“平反”之意。許太后去世后，劉英的靈柩被禮送回彭城安葬，此時距他自殺已有15年。《后漢書》記載他歸葬時禮儀隆重得像繼承王位，但同時又給他加以“楚厲侯”的惡謚，他究竟能否以諸侯王禮葬於徐州，似乎難以判斷。

隨著考古的深入，專家們發現，如果墓主是劉英，有些遺跡顯得順理成章。如果二號墓埋葬著劉英和他的王后，那麼一號墓埋葬的很可能是他的母親許太后，這符合劉英墓營建早於許太后墓的歷史。同時，考古發現二號墓曾經被打開過，再次下葬死者，這也符合劉英的王后晚於其去世的史實。

不過,墓主為劉恭的可能性同樣很大。《后漢書》記載，劉恭先后被封為巨鹿王、六安王和第一代彭城王，為人敦厚威重，舉止有度，得到吏民敬愛。劉恭因家事對兒子劉酺動怒，不料劉酺竟因此自殺。國相趙牧借此事上奏，稱劉恭曾在祭祀時口出惡言，大逆不道，有朝廷官員上書皇帝要求誅殺劉恭。被趙牧告發之后，劉恭上書為自己辯解，朝廷認為他是清白的，反而把趙牧下獄。在兒子自殺后第二年，劉恭也去世了，他的另一個兒子劉道繼承了王位。劉恭在徐州做了29年彭城王，完全來得及為自己修建一座大型的墓葬。根據年表，劉恭年齡肯定超過50歲，與男性墓主的腿骨測齡基本相符。

基於這些原因，專家論証會認為，劉英和劉恭都有可能是土山漢墓的墓主。

“地下宮殿”元代曾被盜， 考古還原盜墓過程

考古隊員並不是第一批進入土山漢墓二號墓的人。史籍記載，元代一個叫賈胡的人曾盜過土山漢墓，此事在元代官員和文人的詩作中多有記述。

其中宋本的《初盜發亞父塚詩》說得最為詳細。詩中說，賈胡從墓塚散發的寶氣中看出墓中有寶物，於是在墓上蓋了一座房子，用了20年時間，用打井的方法向下鑿，在挖到40尺深的時候碰到了石板。穿過石板后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棺槨，棺木仍保持完好，表面的油漆可照見人影，木質還很堅固。棺材不是用錐子撬開的，而是直接用斧頭砍開的，棺內的骨骼從頭到腳都很完整，棺內的寶劍也保持完好，金玉等寶物混雜在一起。賈胡須臾之間就發家致富，卻把墓主人的骨骼丟棄在荒野山溝中。太守陳公感嘆其治下還有這樣的奸猾盜墓賊，調集500人將盜賊抓住，將其投入牢獄。

耿建軍表示，詩中的記載與考古發現高度吻合，因此賈胡盜墓這件事可信度非常高。考古發現表明，這伙盜墓賊打穿了4層石板和3層磚券，直接進入放置王和王后棺槨的后室。當時棺槨依然完好，盜墓賊沒有撬開棺蓋，而是砸碎兩具棺槨的后半段，將玉衣和尸骨一起拽了出來，扯壞了玉衣、弄散了骸骨尋找珍寶，同時拋棄了隨葬的鐵鏡。他們還在東徼道砸毀棺木，扯出玉席，拿走了他們認為值錢的隨葬品，隻殘留下幾片金葉等散落的物品。最后他們沿著盜洞離開時，將一隻鎏金銅鈁遺落在后室，那是一件戰國時期的酒器，上面布滿了蟠螭紋。

經過這次貪婪的罪惡洗劫，兩件玉衣隻剩下500多片殘片，而它們完整時的玉片數可能有5000片左右，就連編綴玉片的銀絲和鎏金銅絲也大部分被抽走。

東漢王陵發現西漢封泥，

穿越的“泥巴”價值非凡

二號墓發掘過程中，考古人員發現一幕“穿越”劇情:在這座東漢墓葬的封土中，出現了大量的西漢封泥，卻尚未發現東漢封泥。那時封泥的作用類似於今天的封條。漢代在封緘公文和書信時，用繩索捆扎竹、木簡或裝信的匣子，為了保密，人們往往在繩結處壓上封泥，並在泥上蓋章，使用方法類似於西方古代的火漆。

據介紹，土山漢墓的封土以0.2米至0.4米的厚度被層層夯筑，就像“千層餅”，就在“千層餅”中出土了4500余枚西漢封泥，其中完好的達上千枚。這些“泥巴塊”中蘊藏著巨大的信息量，對於研究西漢時期的職官制度、國家軍事與治理、疆域變遷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意義。

江蘇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副教授呂健曾參與過土山漢墓封土發掘。據他介紹，這些封泥的行文單位包括西漢楚國的王國群卿、縣邑官員、府庫首腦、軍隊高官、隸屬郡縣，還有的封泥來自長安附近的新豐、臨淮郡的東陽等，說明接收這些公文的是楚國國都的高等級機構。其中的文字折射了很多歷史事件，例如漢景帝在位期間曾將“奉常”改為“太常”、“太祝”改為“祠祝”，這些都在封泥中有所體現。在西漢楚國，擁有如此高級別行政權的隻有統領百官的丞相府和職司治民的內史府，而封泥中出現百枚以上的“內史”印，說明這個機構大量接收來自內史府的公文，因此這批封泥最有可能來自西漢楚國的最高行政機構丞相府。

那麼，這些西漢封泥為何會“穿越”到東漢王陵？耿建軍表示，結合封土中出現了板瓦、筒瓦及瓦當等建筑殘件，此事可能與西漢末期王莽改制有關。當時楚國被除國，楚國官署被廢棄，經歷了王莽新朝的戰亂，到了東漢時期人們清理西漢官署廢墟，很可能將當年的廢棄物運到城外，其中就包含了這些封泥。后來，土山漢墓營建時就地取材，致使大量西漢封泥被夯筑進封土。

除封泥外，大約350件（組）陶器、玉石器和銅鐵器也在檢測、修復和研究。在論証會上，與會專家認為土山漢墓是東漢諸侯王陵墓考古中最嚴謹、最細致、最成功的一次，不管墓主是劉英還是劉恭，都在東漢考古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 本報記者 王宏偉 傅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