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東流入海 懸河安瀾寫新篇

本報記者 李泓冰 姜 峰 王偉健 季覺蘇

2020年01月17日07:1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原標題:東流入海 懸河安瀾寫新篇(人民眼·行走黃河(下))

《人民日報》2020年1月17日14版 版面截圖

河南鄭州非遺傳承人趙承祥用黃河泥制作陶器。 本報記者 姜 峰攝

初冬時節,山東濟南鵲山水庫吸引鳥類駐足。 新華社記者 張汝鋒攝

河南開封七盛角的汴繡文創產品。 本報記者 姜 峰攝

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一景。 新華社記者 郭緒雷攝

原題:東流入海 懸河安瀾寫新篇(人民眼·行走黃河(下))

引 子

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裡寫入胸懷間——黃河掙脫邙山峽谷束縛,奔流進華北平原,被河南、山東用蜿蜒長堤小心攏入胸懷。

行走華北平原,腳下踏著的泥土,往往源自黃土高原——它們隨黃河激流遷移而來,不斷抬升河床。黃河就這樣成了懸在華北平原頭頂的一“缸”水,令歷代黃河治理者焦首煎心。

從大禹治水到潘季馴“束水攻沙”,從“瓠子堵口”到把“河務、漕運”刻在宮廷的柱子上,中華民族始終在同黃河水旱災害作斗爭。

但是,長期以來,受生產力水平和社會制度的制約,再加上人為破壞,黃河屢治屢決的局面始終沒有根本改觀,黃河沿岸人民的美好願望一直難以實現。

黃河真正安瀾,是新中國誕生之后。新中國70年無決口,20年不斷流,豫、魯地區生產總值全國前五居其二。黃河防洪減災體系基本建成,伏秋大汛歲歲安瀾,確保了人民生命財產安全。

新中國治黃史的這一奇跡篇章,是如何寫就的?

防患

永保安瀾是永恆的底線

河南的根脈在黃河、安危在黃河,一提黃河,河南人既愛又怕。開封市開封新區太平庄農婦李新愛,上世紀80年代初嫁進灘區,站在自家明亮的堂屋沖記者笑嚷:“早先那就是一條害河嘛!漫灘、跑水,從祖爺爺開始,這裡哪家沒被它害過?現在不怕了,都想不起上次漫灘是啥時候。”

“河官”們可不敢掉以輕心。“泥沙淤積,導致河床不斷抬高,洪水雖小,水位卻高,洪水風險依然是流域的最大威脅。”在鄭州,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岳中明一語道破“害河”桀驁難馴的症結。

開封城郊鐵牛村那尊怒目圓睜的明代鐵犀,500多年前由名臣於謙所鑄。然而,黃河照樣“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鐵犀就親歷了1855年銅瓦廂決口,目睹過黃河大改道后“百裡不見炊煙起,唯有黃沙扑空城”的悲慘景象。

終於安瀾黃河的,是新中國。

鄭州花園口黃河堤防,有3條不同年代的洪水水位線——

1958年,新中國成立以來黃河最大洪水,每秒達2.23萬立方米,相當於0.1秒就能灌滿一個標准游泳池。中央審慎研究后,最終決定不分洪。人民筑起的大堤,成功通過大考。

1996年,洪峰流量每秒7600立方米,可水位竟比1958年還高出0.91米。堤防巋然不動。

對付頑疾,標本兼治。方法就在第三條水位線——2010年,洪水流量與1996年接近,而水位卻降低1.57米!

主要原因歸功兩頭——

打壩綠化水土保持。黃土高原近20年平均每年攔減入黃泥沙4億多噸,減緩下游河床淤積抬高速度。

水利工程調水調沙。濟南濼口有個百歲水文站,站長萬鵬拿示意圖指點:2002年以來,小浪底等水庫聯合調度,19次調水調沙,將濼口斷面主河槽刷深1.82米。

水利人梳理了治黃“三板斧”:水土保持,“擒賊擒王”﹔調水調沙,“釜底抽薪”﹔整固堤防,“堅壁清野”。岳中明一字一頓:“永保安瀾是永恆的底線!”

在開封,地上懸河與開封鐵塔的對比明顯——河床最高處超過市區地平面10米以上,大堤跟著筑到15米,接近鐵塔高度的1/3。河、堤升高賽跑,鐵塔都“肝顫”。

開封第一河務局局長潘佳良,拉記者上了黑崗口——黃河大堤著名險工段。他指著腳下打著旋兒的河水說:“黃河是‘銅頭鐵尾豆腐腰’,而黑崗口就是豆腐腰裡的豆腐腰。河道寬淺,河水漫流,易成橫河,急沖堤壩。就像醉酒司機駛上沒有行車線的大路,不撞爛才怪!”

整固黃河河防,如今有“雙保險”:堤內,壩、垛、護岸等85道工程,見招拆招、借力打力﹔堤外,將河道淤沙引出加固堤防,本來12米寬的大堤,有百米寬的“淤背”撐腰,內力猛增。

在黑崗口引黃閘,潘佳良感嘆:“咱開封人,離開黃河不能活!”全市灌溉、工業、生活、景觀用水都靠它。

在蘭考,“焦桐”郁郁蔥蔥。附近的銅瓦廂決口處,黃河最后“擺尾”,良田淪為鹽鹼灘。趙垛樓村依然流傳著蘭考縣老書記焦裕祿的故事:他拿著一把鹽鹼地改良后種出的庄稼問,“這是啥?”鄉親們不解,“這是糧食啊。”他高高一舉,“這是趙垛樓的干勁!”

新中國成立以來,黃河大堤歷經4次大規模改造﹔2001年小浪底水利樞紐建成,下游防洪標准從不足百年一遇陡然提高到千年一遇。

濟南黃河南岸,綿延12公裡、2000余畝的銀杏林,如列陣的兵士,駐守大堤南側,成為河與城之間的網紅打卡地。

濟南黃河標准化堤防,2008年摘取“魯班獎”,與北京的國家體育場“鳥巢”、國家大劇院並列——這是人民治黃以來,第一個榮獲“魯班獎”的黃河防洪工程。

東平湖,黃河下游重要滯洪區。河湖間的樞紐石窪分洪閘,剛剛完成整修。“修武為止戈”,這是歲歲安瀾的保証。

遷安

不把歷史遺留問題再留給歷史,黃河灘區“拔窮根”

黃河下游有奇觀。大堤內河道寬廣,房舍林立、田連阡陌——下游灘區既是黃河滯洪沉沙的場所,也是190萬群眾賴以生存的家園,防洪運用和經濟發展矛盾長期存在,水患之苦讓灘區人很無奈。

一百年,三代人。河南范縣辛庄鄉毛樓村的三代村干部,為了與黃河和諧共處,竭盡全力,悲歡迥異。

記者輾轉尋到1999年行走黃河時採訪過的第一代村干部——90多歲的老黨員趙俊梅。這位解放戰爭時期的支前模范,不怕敵軍,卻怕水,“俺們沒用,不如年輕人啊!前半輩子都在逃水!”1958年那次洪水,村裡八成房屋塌在河裡。“恁多人,離了灘區,去哪兒過活?”人稠地少,河灘地要命也能救命。“水來了逃到堤外,水退了回來再種。”

毛樓村第二代村支書劉訓江,21年前就向記者指點過“避水連台”的妙招:80年代,他帶村民抽出黃河淤沙、筑成避水高台,6個“小毛樓”連成一片,台基比洪水歷史最高水位高出兩米,再不怕漫灘。

“搬上‘避水連台’,我才說上媳婦!”第三代村支書、51歲的王振灼說。年輕人外出務工,土地閑置,他組織村民流轉1000畝土地種蘋果、草莓,人均收入達1.7萬元。

王振灼現在操心的是,怎麼為毛樓景區吸引更多游客——這裡已是范縣黃河省級濕地公園的地界了。

曾經擔心說不上媳婦的,還有范縣張庄鄉前房村的房愛銀。

30年前,媒人要帶女方家人上門,“老宅收拾出一間婚房,可房梁是斷的。”房愛銀擔心“煮熟的鴨子飛了”,“找了根柱子頂住房梁,外面包了層塑料紙‘遮羞’,怕人家嫌咱窮。”

長期以來,灘區群眾生活在“抗洪—重建—抗洪”的惡性循環中,守著母親河過窮日子。黨和政府惦記著灘區百姓。2014年,黃河灘區遷建試點工程啟動——搬出來,才能徹底根治問題。

銅瓦廂決口,黃河北去,“幾”字形最后一橫向上彎去,“提筆”處的大拐彎,形成大面積灘區。封丘縣李庄鎮,有灘區村18個、人口4萬多,其中10個村被列入河南省黃河灘區居民遷建首批試點,涉及5973戶2萬多人。

第一樁,錢從哪來?

“有各級統籌資金,群眾隻需自籌1/5。”李庄鎮黨委書記陳明介紹,遷建新房,村民隻掏3萬多元。

再一樁,地從哪來?

張庄鄉前房村、后房村等6個試點村,就近搬遷到堤外,安置佔地522畝。6個村庄灘區復墾面積680畝,還新增耕地158畝,搬遷群眾回原村庄務農很方便。

第三樁,搬出來,能否穩得住?

雨污水分離、強弱電入地、垃圾分類……李庄新村已成城市社區,4萬村民“告別水患和貧困,一躍成為城裡人”。

李庄新村有個佔地1500畝的農民經濟特色園區,30棟12萬平方米的標准化廠房建成,9家勞動密集型企業吸納安置就業3000余人。

2019年“雙11”當天,億德隆汽車用品公司在電商平台賣出7萬多件汽車扶手箱。客服海夢亞來自李庄鎮竹崗村,在家門口上班,“一個月到手工資三四千元。”

黃河流到山東東平縣耿山口村。簽訂搬遷協議書那天,零點剛過,村民摸黑到村委會排隊。天亮前排了兩三百人的長龍。一天時間,全村783戶2300多人全部簽完協議。

丁禮芹老漢,被黃河逼得蓋了一輩子房、受了大半生罪。住進新社區,兩室一廳,中央空調、熱水設施全入戶,出門有電梯,食堂、超市一應俱全。“不搬出灘區,再有錢,也不敢想這樣的房子!”

“灘區是堅中之堅、難中之難、困中之困。推進灘區居民遷建,就是‘拔窮根’,決不把歷史遺留問題再留給歷史!”山東省省長龔正說,“目前27個外遷社區已有9個搬遷入住,28個新建村台全部完成淤筑,99個舊村台改造提升工程開工27個,力爭給灘區群眾一個‘穩穩的家’。”

房愛銀在遷建新社區擺了酒席,給兒子辦了喜事——這是新社區的第一場婚禮,社區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千安。

千安,遷安!

活水

做活水文章,答好生態題

二十八村,年過花甲的馬廣華,曾聽父輩講起過逃荒到黃河入海口的事。

以數字命名的村,在山東東營市墾利區多達29個。“1935年黃河決口,先人們遭災,打山東各地逃到海邊墾荒。從草窩棚、地窨子白手起家,后來成了村庄,村名索性挨個排。”

每個“數字”村,都有一部逃水辛酸史。

不過,黃河把泥沙裹挾到東營,在黃河三角洲淤出這片年輕的土地,也給受災群眾提供了避難所。

曾幾何時,馬廣華驚訝地發現,黃河三角洲病了。“水枯了,魚和鳥都沒了。”

那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黃河頻繁斷流,來水不足,“河水很難自流進濕地,河口三角洲面積萎縮、生態退化、生物多樣性衰減。”山東黃河河務局副局長王銀山告訴記者。

黃河三角洲有多重要?

採訪中,龔正如數家珍:面積5400平方公裡,世界上暖溫帶保存最完整、最廣闊、最年輕的濕地生態系統。“僅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就有野生動物1627種。”

冬日,實地探訪黃河三角洲,徜徉濕地深處,驚起一灘鷗鷺。

全球共15種鶴,這裡有7種﹔亞洲有3種天鵝,這裡全都有﹔世界上9條候鳥遷徙路線,這裡佔了兩條。

走進黃河入海前最后一座水文站利津站,副站長劉夙睿不時念叨“斷流不斷流,就看利津站”的口頭禪。1972年至1999年,利津站有22年斷流,斷流年份不斷增加、次數不斷增多、時間不斷延長。“1997年,斷流長達226天!”

黃河三角洲生態環境惡化,嚴重危及沿黃城鄉生活用水、農業灌溉。

解鈴還須系鈴人。

除了氣候因素,沿黃水資源過度開發利用,是斷流主要原因。

1999年,黃委會正式對黃河水量實行統一調度,黃河干流再未斷流。2008年起,水利部門利用調水調沙,先后進行了8次濕地生態補水,為三角洲補充黃河水近1.5億立方米。

水活了,生態得救了。“距河岸4公裡范圍內,地下水位提高幅度最大達0.65米。”王銀山介紹,“黃河三角洲鳥類由前些年的187種,增加到384種,翻了一番!”

救活的不僅是生態。

“趵突泉又停噴了”,泉城濟南一度焦心不已。

山東人均水資源佔有量僅為全國的13%。而在用水高峰期,濟南一天的城市生活用水,就能“喝”掉2/3個大明湖。

泉城大膽決定:停止開採地下水。

喝啥?通過統籌調度,2000年以來,興建鵲山水庫和玉清湖水庫引來了黃河水。“水庫建成,趵突泉再也沒停過噴涌,市區生活用水八成都解決了。”玉清湖水庫管理處副主任張桂軍很欣慰。

濟西國家濕地公園也“活”了,6000多畝水域匯集了黃河、山區水、地下水等水系資源,成了城市綠肺。

黃河奪了濟水故道,逼得濟南城“改籍”。而今做活水文章,這“戶口本”改得值!

蝶變

找准新定位,奏響高質量發展的黃河大合唱

黃河下游的豫魯兩省,人口和經濟體量超大。缺水,成了可持續發展的瓶頸。

下游在思索。

河南省發改委主任何雄剛從黃河上游調研高效節水灌溉農業回來,“人家寧夏,完善節水定額標准體系等10項措施,年引水量比最高年份縮減超過1/4。”

河南發力了。“再不能高耗能高耗水,下決心調整產業結構。”何雄說,“像電解鋁、煤炭、化工,現在工業佔比不到40%,10年前還70%呢!”

轉型,瞄准新的經濟形態。

“米”字交通網,中心在鄭州。隨著國家級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落地,當地正拉出一條“空中絲路”。

一早,記者走進鄭州機場西貨站。來自澳大利亞的金槍魚落地一個多小時,便完成清關和理貨程序。“北京的食客今晚就能享口福了。”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管委會副主任鄭福林,對以秒計時的電子通關速度頗為自信。

物暢其流,資金、產業紛至沓來。

航空港智能終端產業園,一棟棟灰色建筑聚集了200多家手機配套企業。“全年手機產值能達3000億元。”鄭福林說。

省會鄭州越跑越快,洛陽、開封兩座古城可跟得上?

拖拉機也有“黑科技”。洛陽,一台沒有駕駛艙的拖拉機正翻出新泥——在新中國第一台拖拉機的誕生地,無人駕駛農機的“洛陽創造”,已躋身世界前列。

七盛角,仿宋街區新巧的文創產品,刷新了記者的開封印象。優化營商環境,率先推出“二十二証合一”,新入駐企業近5000家,開封跑出加速度。26年前,“開封何時能‘開封’”的媒體之問,讓開封人意識到,唯有創新和改革,才是破解“開封”的金鑰匙。

第三次創業,80后楊紀彬笑了。

20年前,他跟著老鄉上北京服裝廠打工,“5天接不到活兒,3天隻吃過幾碗泡面”。生在豫魯交界的河南台前縣,被黃河和金堤河夾著,“不出去受苦,隻能在家受窮”。

攢了點錢,楊紀彬前兩次創業做服裝代工,均以失敗告終。回到家鄉,他第三次辦廠,“就是不死心!”在政府引導下,吸納鄉親家門口就業,蓋起兩間廠房,還創了童裝品牌,“2019年發出工資100多萬元,三成員工是貧困戶。”

一個個楊紀彬,為台前縣“無中生有”,創出羽絨制品、機動車零部件加工等嶄新產業與“敢闖前台”的精氣神。

上接京津冀,下連長三角,迎來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重大國家戰略后,齊魯大地新舊動能轉換、鄉村振興、海洋強省建設等一系列動作加速了。

黃委會也在思索。從單一治水,到“建設造福人民的幸福河”,如何輸送發展活水、順應人民期盼?岳中明表示,“要在歷史長河中找准新定位。”

百川匯流,長河入海。站在行程終點,俯仰萬裡征途,屬於新時代的黃河大合唱已然奏響……

(本報記者李棟參與採寫)

版式設計:沈亦伶

《人民日報》2020年1月17日14版

(責編:張鑫、唐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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